大明天下(488)(2/2)

“原来是宗伯门生啊,难怪难怪。”丁寿仿佛豁然。

“正是正是。”刘春点头微笑。

“所以呢?”

“啊?!”刘春有些跟不上丁寿思路节奏。

“启禀大人,学生自幼丧父,全靠寡母含辛茹苦,教养成人,今岁会试有幸忝列榜中,自觉光耀门楣,不愧祖先,唯有寡母之恩未得报偿,身为人子心自惴惴,斗胆恳请朝廷旌表家母,彰其多年守节之行。”也不待刘春反应过来,陆郊索性自行将目的说出。

贞节牌坊?丁二爷对这东西大不以为然,背转身行了几步,示意刘春靠近,低声道:“这不是你们礼部的差事么?扯上我作甚?”

刘春回头瞅瞅自己的新门生,也压低声音道:“陆生一心为母请旌,求告到了下官处,下官悯其孝心可嘉,欲待成全,可刘公公对地方举奏之孝子节妇多是封驳不行,下官也是被逼无奈,只好引他来见缇帅您了。”

怎么好事从没想到我,二爷像是喜欢没事给女人立牌坊的么,丁寿没好气地送给刘春一个白眼。

陆郊见恩师与那锦衣帅窃窃私语,恩师面上难堪,恐事有不谐,急声道:“礼部郎中沈大人已允诺代为转呈上表,只请丁大人说服刘公公处关节,此事可成。”

“你说的可是沈蓉?”丁寿蓦然扭头。

“正是,沈郎中乃学生蒙师,此番入京幸得重逢,闻得学生心意,愿从中奔走。”陆郊兴冲冲道。

“既如此何必又来寻丁某,有你老师那位岳丈大人在,何愁事不成呢。”丁二这记仇的性子可没变过,贡院门前沈蓉不开面,自己又何必给他学生面子。

听丁寿语含不快,陆郊暗道坏了,之前恩师曾言大金吾若肯相助,事则必成,倘若他从中作梗,一切休提,慌忙道:“学生万不敢让缇帅白白辛苦,大人若肯玉成,定有厚礼相谢。”

刘春把眼一闭,这熊孩子谈什么钱啊,丁南山可是缺银子的主儿。

果然,丁寿把头一歪,乜眼斜视刘春,“你收他礼了?”

“无有此事。”刘春矢口否认。

“没有就好,前阵子事办得不错,我与刘公公商议着上奏皇上,给你加礼部尚书衔,可别在这时候弄出些别的事来。”

“谢缇帅,谢刘公公。”刘春喜不自禁,不顾门生当面,施礼道谢。

丁寿不再理会刘春,转首道:“陆公子,孀居不易,令堂呕心沥血将你拉扯大,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头,如今你已成才,金榜题名,就该好好孝顺回报,弄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!”

“学生正是要报答家母生养之恩,才请旌贞节,使母亲德行流芳百世。”陆郊恳切道。

“这贞节牌坊就是一道枷锁,套在头上再要摘掉可就难了,令堂今后若有心仪之人,你还教她如何改嫁?”

“住口!你你你……竟敢污蔑我母德行!”陆郊一张俊脸憋得通红,指着丁寿气得浑身发抖。

“牧野不得无礼!”刘春急忙喝止门生,同时幽怨地瞥了丁寿一眼,你小子说的的确不是人话,人家孩子一门心思给自己妈立牌坊,你却说什么改不改嫁的,这不是当面打脸么。

“当我没说。”丁寿可没觉得寡妇嫁人有什么不得了的,要不是怕丢官,他连小皇帝姑姑都敢往家里娶。

“丁某还有事,刘大人待会儿戏台见。”

“恭送缇帅。”刘春将丁寿送走,才算松了一口气。

“恩师,这锦衣帅实在欺人太甚。”陆郊愤愤不平。

“丁大人言语随性,并无恶意,牧野勿要介怀。”刘春安抚门生道。

势不如人,介意又能如何,陆郊强咽下这口闷气,“那家母之事……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刘春抚髯,为难道:“大金吾所言也不无道理,牧野孝感动天,膝前尽心侍奉就是,也不必在意朝廷嘉奖。”

陆郊断然摇头,“此愿不偿,难报寡母抚养之恩,大金吾既不愿帮忙,学生便央沈师父求告李阁老,定要让家母贞德之名世代流芳。”

“你若不肯干休,便去试试吧,刘公公当也不会拂了李阁老的面子。”刘春摇摇头,觉得自己这官真是做得有些失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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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府花园戏楼上几名优伶已粉墨登场,在乐班伴奏下轻吟曼唱,翩翩摇摆,不得不说王九思调教出的戏班确是不同凡响,曲声婉转,词调清雅,更兼伶人身段风流,引得底下散座的众士子随着丝竹檀板声轻轻在掌心打着节拍,或有低声唱和,陶醉其中。

六部九卿等一众朝臣坐在观戏台上,偶或点评几句念白唱腔,谈笑风生。

“银台,令郎身边那个年轻人看着眼生,是谁啊?”刘瑾目光一直在台下士子中巡睃,此时指着一个清俊少年向众人问道。

通政使韩鼎眯着眼睛看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看清那人相貌,“回公公,此子名唤邵昇,陕西凤翔人,少有才名,年方十七便为陕西解魁。”

“哦?原来也是吾关中才子,难怪,”刘瑾欣慰一笑,转瞬攒眉道:“今岁贡士中似乎未有他的名字?”

“邵生时运不济,今科名落孙山,他本意要回乡闭户攻读,因与犬子有旧,留他在京多盘桓几日,今日也是与犬子作伴得来赴会。”韩文解释道。

“世间纵有千里马,亦需伯乐慧眼识人,否则空有一身才学,也只得徒呼负负啊。”

刘瑾不经意地眄视身旁,王鏊阴着脸一声冷哼。

“告诉那孩子,点额不成龙,归来伴凡鱼。风涛倘相见,更欲凌昆墟。一时碰壁,年轻人也无须气馁,今后风云际会,未尝不得青云直上之机。”刘瑾笑道。

“公公高论,字字箴言,下官定将这勉励之言传于邵生。”韩鼎哆嗦着离座行了一礼。

韩廷器对阉竖这般郑重其事,哪还有壮年时直斥权贵的耿介,王鏊暗暗摇头,听闻他还与那丁寿小儿走得甚近,真是年老昏聩,丢尽士人颜面。

“公公,怎个不等小子,戏便开场了?”人就是不禁念叨,王鏊才转念想到丁寿,丁二爷便大踏步走上了观戏台。

刘瑾展颜笑骂:“你对戏文词曲从不上心,阿音已在我跟前抱怨多次,如今反怪起咱家来了!”

“各位大人,有礼了。”丁寿朝两厢拱手见礼,众人纷纷还礼,王鏊纵是心中千般不愿,也只得颔首致意,周全礼数。

丁寿脚步不停,径直走到刘瑾近前,涎皮赖脸道:“今时不同往日,小子还带了两个朋友过来,您老这样可是不给人留情面。”

“什么朋友,还有哪些人能入你丁南山的法眼?”刘瑾不禁好奇。

“也是两个新科士子,待我为您引荐。”丁寿转身朝外间叫道:“养和、寅仲,快进来吧。”

刘天和与戴大宾两人正冠整襟,并排而入,如今在座皆是朝中重臣,他二人可不敢如丁寿般轻慢,步履稳健,进退有据。

“刘天和,字养和,湖广麻城人,不独学识渊博,医道一途也颇有见地,适才与金书等人盘道许久,对他可是赞不绝口。”

刘瑾眼皮微抬,“刘天和?可是你在贡院前为之和人争执的那个?”

“什么都瞒不过您老,当日为了养和进考场,小子可费了不少嘴皮子。”丁寿貌似不经意地扫了在座众人一眼。

正在品茗的李东阳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,放下茶时已是满面春风,“小婿无状,冒犯大金吾与刘生处,老朽代为赔罪。”

“好说好说。”丁寿敷衍了几声,刘天和恭敬回礼,连道不敢。

“芙华也是公事公办,非有意刁难,此事揭过不提,哈哈……”刘机适时做起了和事佬。

丁寿只是随口一提,也不再纠缠,指着戴大宾道:“莆田戴大宾,字寅仲,才情优沛,中今科南宫第二名。”

“学生见过公公。”戴大宾趋前见礼,又见过李东阳、焦芳等人,对王鏊执弟子礼。

“戴寅仲少有文名,闻于乡里,两榜俱是经魁,由此看来,有真才实学之人,便如锥处囊中,其锋自现,非是要靠着什么风云时运才得出头。”王鏊昂然扬首。

指尖轻轻摩挲着额间皱纹,刘瑾似笑非笑,“王相是在指摘咱家之非?”

“老夫据实而言。”王鏊并不退缩。

“科场之事,风云变幻,非三言两语能够道清,二位所言各有道理,不必在此时争执,”李东阳呵呵一笑,环顾众人道:“二人既是缇帅所荐,想必才学俱都不凡,我等既然闲暇,便出上几题,权作消遣如何?”

众人俱都称好,李东阳又道:“不过是搏诸君一哂的席间闲戏,非是考校,你二人也不必拘谨。”

当着满朝大佬,刘天和二人也不好拒绝,都打起精神,躬身道:“请公等出题。”

于是各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语,有出诗文的,有提策论的,有问实务的,戴大宾素有急智,引经据典信口拈来,人皆称奇,刘天和文采稍逊,不过言之有物,且兵事水利等方面颇有见地,一干实务官员纷纷点头嘉许。

“哥儿,你捡了两个好人才。”待二人告退,刘瑾对身边的丁寿笑道。

丁寿眉花眼笑,“怎么叫捡的呢,这是小子慧眼别具,帮您老拣拔人才。”

焦芳凑趣道:“大金吾所言不差,那戴寅仲未及弱冠,便满腹锦绣,出口成章,依老朽看来,实不亚子建之才。”

刘瑾淡然道:“咱家却觉得那刘天和文才武略,是个人物,倘在地方好好历练一番,将来未必不是个方面之才,可惜了,却是姓刘……”

姓刘又怎么了?丁寿纳闷。

见刘瑾面露惋惜,焦芳恰时进言,“公公既有爱才惜才之意,何不与刘生叙过宗谱,认下这个亲戚呢?”

“叙同宗?”刘瑾微微点了点头,“这主意不错。”

见刘瑾动心,丁寿暗道不好,刘天和连参加这次文会都非出自本愿,让他与老太监攀亲戚,不是等着被卷回来么,要是言辞再激烈点,惹恼了老太监……

“公公,这事交给我去办吧。”丁寿自告奋勇道,总不好眼看着刘天和掉坑里,二爷决定再拉他一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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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府后宅。

香闺内,刘彩凤手托香腮,望着轩窗外轻拂绿柳,呆呆出神。

“姐,今日府里好热闹啊,你怎不出去瞧瞧?”刘青鸾风风火火地冲

了进来,抢过姐姐手边一盏凉茶,仰脖咕咚咕咚喝个干净。

刘彩凤螓首轻摇,柔声道:“都是些男宾客,见了不妥。”

“谁去看那些臭男人啊,听二汉说来了新戏班子,小曲儿唱得可好了,他已经溜过去看了,姐,你也和我一起去吧。”刘青鸾叽里呱啦一口气说了许多。

刘彩凤再度摇头,“女孩儿家怎好在人前抛头露面,你也不要去。”

“女孩儿家怎么了,江湖儿女,还能计较那些繁文缛礼,”刘青鸾撅起的嘴上能挂个醋瓶,“人家好心唤你去听戏,你却教训起我来了,你要真不去,人家一个人去了啊?”

“不去,劝你也不要去,免得惹二叔生气。”刘彩凤美眸轻转,再度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弱柳。

刘青鸾凑近姐姐,贴着她的脸顺着目光望去,莫名其妙道:“一棵柳树,有什么可看的?”

“咱们女儿家就好似这嫩枝细柳,弱不禁风,难得自主啊。”刘彩凤怅然叹道。

刘青鸾疑惑地搔搔头,实在不懂姐姐这通伤春悲秋。

“大小姐,锦衣卫丁大人求见。”家院老姜年纪大了,后宅并不禁他行止,也未曾去花园帮忙,只在后宅照看。

“他当自己是谁?这是姐姐闺房,岂能他说来就来!”刘青鸾拍着桌子叫道,刘家虽没那些豪门贵第的规矩森严,可这没出阁的姑娘绣房也不是随便让男人进的,何况姐姐不比自己,自幼读书识礼,对男女之防看得甚重。

哪知刘彩凤倏地站起,又惊又喜道:“姜伯,快请他进来。”

“姐姐你……”一句话险些让刘青鸾栽倒,刚才还连男人面都不愿照呢,这就急着要把人领闺房里来。

刘彩凤玉面酡红,与妹妹解释道:“丁大人与刘家关系匪浅,又是我俩恩公,怎能怠慢。”

“哼,救我的可是白公子,与他没有干系。”刘青鸾不服气道。

“和谁没有干系啊?”丁二爷探探头,晃晃悠悠踱了进来。

“和你没有干系!”刘青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。

“青鸾,不得无礼。”刘彩凤训斥妹妹,敛衽一福,“见过丁大人,舍妹无状,还请见谅。”

“不妨事,二小姐的脾性在下是了解的,不会往心里去。”丁寿笑道。

“你往心里去了又怎么样?哪个在乎!”刘青鸾娇叱喝道。

“青鸾!”刘彩凤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,转脸嫣然道:“不知大人寻我何事?”

“哦,在下有一不情之请,要劳烦大小姐……”

丁寿话说一半,便住口不言,二女疑惑地望着他,刘青鸾先按捺不住,“你要我姐姐做什么?”

“这事与二小姐没有干系,所以……”丁寿向屋外指了指,冲刘青鸾笑眯眯地点点头。

“这是我家,凭什么听你的!我就是不走!”刘青鸾使起了性子。

“青鸾听话,你且回避一下。”刘彩凤挽着妹妹玉臂柔声说道。

刘青鸾虽火爆性子,但平素最听这位姐姐的话,见姐姐处处都帮衬那小子,一怒之下,顿足扭头便走,‘咚’的一声巨响,房门被狠狠摔合。

刘彩凤无奈摇头,向丁寿歉然一笑,“大人有事尽管吩咐。”

丁寿竖食指‘嘘’了一声,身形一闪,飘至房门前,猛地一把将门拉开。

“哎呀!”正将耳朵紧贴房门的刘青鸾猝不及防,一下跌了进来。

丁寿笑嘻嘻将刘青鸾扶起,“二小姐真是想听,可以进来,不必在外偷听。”

“谁……谁偷听了,我是……呸,谁稀罕听你说什么!”被当场抓包的刘青鸾支支吾吾半天,恼羞成怒狠啐了一声,转身就跑。

才奔出几步,刘青鸾蓦转身喊道:“姓丁的,你要是敢欺负我姐姐,我饶不了你!”

放完狠话,刘青鸾转眼便跑个没影儿,丁寿撇嘴耸了耸肩,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笑容,“如今咱们可以说正事了……”

注:1、刘瑾本人对给女人立牌坊是真不感冒,历史上他被剐了以后,这条作为他的乱政之一给更正了,实话说刘公公也不容易,许镇守太监如巡抚都御史之任干预刑名,说他是‘捏旨批出’、‘擅政’,限制太监权力,不让他们举荐弹劾地方官员,又被骂‘假窃大义’,合着怎么都不对。

2、《明史》里说‘天和初举进士,刘瑾欲与叙宗姓,谢不往’,进士一般三年选官,从刘天和官场履历看,虽然拒绝了刘瑾,但好像刘瑾也没难为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