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天下(487)(2/2)

“乾坤生六子,六子有乾坤,左右辟阖谓之变,往来无穷谓之通,你操持生意的手段我没什么可担心的,深谙变通之道,但仍应知晓乾元自强不息,坤贞厚德载物的道理,唯有‘德’之一字,能行天下,可兴伟业,你若能谨记‘德本’二字,我无忧矣!

“老爷教诲,小人一定铭记于心。”程澧坚定言道。

丁寿赞许颔首,美莲这档子事给他提了个醒,身边的人言行或许不是出于自己授意,看在旁人眼里,却全代表着他的颜面,丁寿虽不怕事,但也不愿主动生事,手下人如都能谨言慎行,自己将少添许多麻烦。

敲打完了手下,丁寿两手一拍,“好了,与我说说,让你买的庄田怎么样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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密室之内,两人对坐。

“贡院这把火竟没将王鏊烧掉,属实出乎咱家预料。”

另一人重重一叹,“本以为可以借机将正德的心腹老臣再除去一个,未想……那锦衣帅行事不依常理也就罢了,刘阉更是与宫变之时展现的的魄力手腕判若两人,王爷寄望与他,真是所托非人!”

“少安毋躁,这火头虽然灭了,可还有余烬未消,说不准什么时候,死灰复燃,又是燎原之势。”尖细的声音干笑了几声。

“您老是说……”

“你们进京办事银子该带了不少吧,有钱能使鬼推磨,何况是人呢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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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德三年太后圣旦,内外命妇朝贺,赐百官宴于午门。

有过前车之鉴的丁二爷,在家中填饱了肚子才来赴宴,饮了几杯寡酒好不容易捱到有宫人过来传唤,丁寿立即舍了那桌没滋没味的酒宴,到仁寿宫中问安。

此时宫内赶来朝贺的内外命妇大都已然散去,让妄图一窥同僚内眷容貌的丁二甚为失望。

在宫内他算常客,轻车熟路,通传后也不用人引着,顺着人声直奔梢间暖阁,见软帘后影影绰绰几个人影,丁寿整整衣襟,朗声道:“臣丁寿拜见太后,恭祝太后福寿康宁,容颜永驻。”

言罢丁寿大礼参拜,虽是熟人熟面,大寿之日这面子功夫还要做足。

只听里间张太后轻笑,“瞧这小嘴甜的,那小猴儿可算来了,进来吧。”

“遵旨。”丁寿入内,只见太后与三位大长公主正在一同叙话,太后榻前脚踏上还坐着一个宫装少女,明眸皓齿,瑶鼻通梁,玉颊上的酒窝随着勾抹起的唇角微微上扬,格外俏皮可爱。

眼前人看着眼熟,丁寿微微一怔,那女子秋波流转,也瞧见了他,立时俏脸一板,别过头去。

这一薄怒含嗔,丁寿瞬间恍然,难得见朱秀蒨这丫头露出笑模样,自己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“进来了也不知见礼,愈发没个规矩。”见丁寿呆呆愣愣瞅着人家姑娘,张太后不免佯嗔怪罪。

丁寿急忙逐个给公主们见礼,“臣下心神恍惚,见礼来迟,请殿下宽恕臣失仪之罪。”

永康、德清二人俱都含笑点头,唯有仁和公主用绣帕掩了掩唇边,幽幽道:“丁大人贵人事忙,每日有操心不完的公事,忘了哪个人和事也是常理,我等哪敢怪罪。”

姑奶奶,您有必要在此间摆出这副怨妇神情么,也不怕让人看出咱俩人那点猫腻来,丁寿暗暗叫苦。

两位公主四目相投,未曾说些什么,太后却深以为然,“仁和说的是,这小猴儿整日东跑西颠,也不知胡忙些什么,连哀家也许久不曾见呢。”

丁寿大呼冤枉,“太后圣明,小猴儿我毕竟掌着卫事,近来京师地面不太平,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,臣下职责所在,实在抽不出空来。”

“抽不出空来看我,却有时间大闹旁人府邸,抢人家新娘子?”太后凤眼斜瞥,意味深长。

是哪个王八蛋又给二爷我上眼药!丁寿眼珠一转,计上心来,“太后消息灵通,小猴儿翻个跟头都逃不出您的法眼。”

“知道就好,今日你若不说出个道理来,小心哀家扒了你的猴儿皮。”太后葱白似的纤指遥遥点着丁寿,咯咯笑道。

见太后并无真个动怒,丁寿又安心了几分,故作轻松道:“其实也没个什么,那工部郎中赵经骗婚静因师太的女弟子,臣下既然碰上了,总不能放任不管吧?”

“峨眉山的静因师父?”张太后不由坐直了身子,“怎么回事,快与我细说。”

“事情缘由还要从锦衣卫的一条线报说起……”丁大人或许会质疑自己的武功人品,但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口才,何况他说的大部分都是实情,只不过将崔百里和窦妙善的主次做了颠倒,自己专为府上拿贼,偶然救了受骗的苦命女子,一切严丝合缝,就是将案卷拿来对照,也挑不出他什么错来,而且经过他的添油加醋,案情更增添了几分精彩,那独行大盗武功如何高强,赵府护院如何不明事理,敌我不分,自己差点丧身乱箭之下,听得四个在座的美妇人连着地上一个小美女情思起伏,不能自持。

“莫说已知窦氏女是峨眉弟子,臣下与静因师太有过一面之缘,便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之人,也不能再将她置身险地,故而臣下只好勉为其难地将人带走,谁承想还是有风言风语传进宫中,教太后为臣下分心,实在是小猴儿罪过。”故事讲完,看着大小五个美人舌挢不下的惊讶模样,丁寿暗自得意。

“呸,真是衣冠禽兽。”朱秀蒨骂得自然是赵经和姜荣两个。

“幸好部属去得及时,不然……”仁和眼中尽是后怕与幽怨,“堂堂锦衣缇帅亲身犯险,也不知怎么想的!”

德清公主心思纯良,默念一声佛号,道:“幸得丁大人去得及时,不然那女儿家今后还不要以泪洗面,如何过活呀!”

永康大长公主莞尔道:“原来还有此番内情,太后适才可是冤枉了丁大人!”

太后横了丁寿一眼,心中已然信了大半,只是心中还有一件忧虑,“窦家那女娃儿相貌如何?”

呃?怎么想起来问这个,丁寿纳闷,老实答道:“小家碧玉,确有几分品貌出众。”

“我就说么,能让你丁大人干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子,相貌岂能差了,哎,人家如今两个丈夫也都死了,名副其实的当垆文君,你小猴儿就没想做司马相如?”

这话味儿有点不对啊,求生欲极强的丁二爷再不敢说心里话了,只道:“太后说笑,人家是名师高徒,玄门正宗,小猴儿怎敢心存妄念,人已经随师门长辈回返峨眉了。”

“真的?”太后有些不信。

“臣下对天发誓,千真万确。”老天爷,二爷说的是人真的回去,可不是说没对妙善那丫头动心思,您老可得分得清些,丁寿默念。

太后这才转嗔为喜,“好吧,算哀家误会了你,别傻站着了,赏你个座儿。”

在这仁寿宫中,丁寿自没有平起平坐的资格,太后也从来拿他当小辈儿看待,所谓‘座儿’,也就是她脚下的踏床了。

丁寿谢过恩,自觉寻了太后一边脚踏坐下,一转眼,正好与朱秀蒨四目相对,对方一声娇哼,不屑地扭过头去。

“好一对金童玉女,他们二人伴在您身边,太后还真像那西王母呢。”永康大长公主抚掌赞道。

哼,哪个愿与这姓丁的小贼并列,朱秀蒨嘟着花瓣似的嘴唇,满是不屑。

太后爱怜地抚着朱秀蒨云鬓秀发,对丁寿道:“这是兴王家的女儿秀蒨,难得进京一次,你锦衣卫都是地里鬼,可要好好照拂人家。”

“太后宽心,臣下一定将小郡主从头到脚,照顾得停停当当。”

朱秀蒨不由想起遭丁寿轻薄调笑的情景,耳根子通红,埋在太后膝前羞得不敢抬头。

太后只当她羞见外客,也不以为意,随口吩咐道:“可说呢,眼下就有一桩事要你上点心,兴王那里想给儿子提前请名,礼部那些官儿推三阻四的,我这妇人家不好干预前朝的事,你去打个招呼。”

兴王府来京四处撒钱送礼丁寿非但有所耳闻,仪卫散官蒋轮甚至打着拜见上峰的名头将礼送到了他处,不过丁寿权当这是朱秀蒨那败家孩子骚扰丁府的报偿,没打算插手其中,好在蒋轮只是希望他不要坏事,也没将事情挑明,二爷乐得装糊涂。

“陛下登基以来多次重申宗法,这宗室请名早有定例,倘若开了兴府先河,怕是有违陛下规矩宗藩之意,更会惹来别的宗支闲言碎语。”

这厮收了自家的礼,竟然还不肯帮忙,朱秀蒨眼睛一瞪,就要揭她老底,张太后却已抢先开口,“扯什么定例,兴王只是想早些给儿子取个名字,好为作法祈福之用,又非是贪图早领那几年禄米,碍着旁人什么事了!你若是不便,哀家自去与皇上说。”

这娘们脾气冲,别再和小皇帝吵起来,丁寿忙道:“有太后的吩咐,什么便不便宜的,交给臣下就是,无非是在陛下和礼部之间多跑几回腿,磨磨嘴皮子罢了,何劳銮驾。”

“你这小猴儿,让你办点鸡毛蒜皮的小事,也不忘诉苦卖乖。”太后点着丁寿额头笑骂。

“臣下这点心思总是瞒不过太后。”丁寿涎着脸笑道。

“罢了,正好皇上进献了几部新戏,我们娘几个正打算一起看,既然赶上了,就赏你听个蹭儿吧。”

“谢太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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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戏间隙,丁寿得空出了仁寿宫大殿,拍拍自己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,一天到晚总这么充傻卖萌的,也是个力气活啊。

“恭喜大人又过了一关。”

声音娇柔动听,丁寿不回头也只是谁,苦笑道:“姐姐可知是谁递了我的小话?”

“缇骑消息灵通,丁大人怎连得罪了哪个也不知晓?”翠蝶走至丁寿身侧,悠悠然道。

二爷就是得罪的人太多了,丁寿眨眨眼睛,“又是寿宁侯兄弟?”

翠蝶摇头,“二位侯爷屡屡碰壁,总该长些记性。”

“那是王守溪?”王鏊毕竟丧了个门生,虽经朱厚照说和,难免不会仍有芥蒂,保不齐动用这门远亲关系,来给二爷使绊子。

王宫人再度摇首,“王阁老爱惜羽毛,还不屑用此手段。”

“我的好姐姐,您就别再让我猜了,快告诉我吧,总不好让我莫名其妙地遭人算计吧。”丁寿打了个躬哀求道。

丁寿半真半假,说得可怜,王翠蝶莞尔一笑,向东边一指道:“是坤宁宫里那位。”

“皇后?”丁寿莫名其妙,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六宫之主,三番两次与己作对,气恼道:“我又未曾得罪她,老揪着我作甚?”

“具体情由我也不知,不过宫中传闻大婚之后陛下甚少涉足坤宁宫,许是觉得你终日与陛下伴在一起,才累得万岁无暇分神他顾吧。”王翠蝶猜测道。

“简直是无须之祸,她没能耐留住老公,凭什么将罪过算到我的头上!

”遭了无妄之灾的丁寿气得跳脚。

“深宫内苑隔墙有耳,大人还请慎言。”王翠蝶看看左右,低声提醒。

丁寿吁了口气,缓缓点头,向殿内望了一眼,“兴王家那丫头何时与太后走得这般近了?”

“前段时日荣王爷引进宫的,太后初见便对郡主异常喜爱,或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太康公主的影子。”

“闻听太康公主四岁早薨,若是长到今日,也该和小郡主差不多年岁,难怪太后爱屋及乌……”丁寿无奈摇头,有了这么座靠山,那丫头怕是又会寻二爷麻烦。

王翠蝶幽幽一叹,垂首道:“太后身处禁宫,虽看着高高在上,实则也寂寞得很,有人常伴膝前驱驱烦闷,也是好的。”

看着眼前宫人温婉体贴的娇丽容颜,丁寿忍不住心中一动,一把牵住柔软玉手,调笑道:“那姐姐长居深宫,可也是寂寞堪怜?”

王翠蝶不想他在宫门前就敢如此放肆,羞红了脸,慌张道:“快放手,小心让人看见。”

“姐姐适才不是看过了,哪里有人。”看着佳人白里透红的脸庞,丁寿的小心思更不安分了,哪肯轻易放手。

“大人,您老也在啊!”背后一个谄媚的声音突然呼道。

翠蝶趁机抽出手去,匆匆背转身进了殿内。

妈的!丁寿低声咒骂了一句,回过身来,只见台基下一行人正逐渐走上来,领头一个正是教坊司的左司乐臧贤。

有玉石栏杆遮挡,臧贤并没看见丁寿勾当,凑上前套着近乎道:“小人和大人真是有缘,每逢御前献艺总能有幸遇见大人。”

还有脸提这个,要不是你们没事玩什么以戏讽谏,二爷何至于多出那许多麻烦事来,丁寿想想就来气,看臧贤身后众人都着卍字顶巾,系灯线褡膊,瞧打扮都是教坊司乐艺,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,方头圆脸,看着更是眼熟。

“那日御前演戏你也在,可是演‘嬖奚’的那个?”

“大人您好眼力,就是他,这小子名唤晋良,由江西选拔输京的乐户,也是吹拉弹唱无所不精的主儿。”臧贤挑着拇指夸赞道。

合着还是二爷出主意招来的,丁寿嘿嘿一笑,勾手指示意臧贤上前,待那张肥脸凑近后抬手赏了他一个耳帖子。

丁寿没用多大力气,臧贤却被打蒙了,属实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爷,捂着脸喏喏道:“大人……”

“教你长点记性,以后演戏再讽谏最好提前知会爷一声,听懂了么?”丁寿冷声道。

“小人明白。”臧贤连连点头。

丁寿拂袖而去,臧贤揉着自己的大脸盘子,转头对一众乐工喊道:“胡看什么?都给我打起精神来,要是待会儿在太后驾前出了差池,老子拆了你们的骨头!”

无辜被迁怒的乐工们被训得不敢抬头,鱼贯而入进了大殿。

“臧大哥没事吧?那丁大人为何打你?”晋良与臧贤素有交情,凑上来关切问候。

“谁他娘知道,让我给那些穷酸添堵的是他,转回头又嫌我多事了,呸!”臧贤狠狠啐了一口。

“大哥您现在出入内府,也是皇爷爷驾前的红人,他这么随意打骂,实在太不给你面子了!”晋良道。

“得了吧兄弟,咱这出身微贱的,和人家比不了。”臧贤揉了揉有些热烫的脸颊,认命地叹了口气。

“大哥就是爱轻贱自己,我们王爷可是相当看重您的。”晋良张望左右无人,鬼鬼祟祟地低声说道。

臧贤的腰板立时挺起了几分,“嗯,承蒙宁王爷看得起,今后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。”

“哎哟,眼下还真有一桩事要麻烦大哥。”

臧贤不想晋良给个杆子就往上爬,适才大话已经说了出去,现往回收已然来不及,只好嗯啊几声,不情不愿道:“什么事说吧。”

“王爷打点朝中关系,花费可是不小,那银子存到银号太惹人注目,想先寄存到大哥府上。”

“就这事?”臧贤没想到事情这般简单。

“就这个,哦,”晋良仿佛才想起什么来,“劳烦大哥帮忙,王爷心里也是过意不去,另有五千两银子当作谢仪。”

“哎哟,王爷实在太客气了,举手之劳,什么谢不谢的。”这般容易就五千两进账,臧贤眉花眼笑。

“大哥安心收着就是,今后少不得有麻烦您的地方。”晋良笑道。

“好说好说,王爷但有所命,臧某人无不奉行。”臧贤信誓旦旦。

臧大哥,话不要说得太早哟,晋良唇角不易觉察地泛起一丝冷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