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天下(451)(2/2)

“这个没有,”刘东山一晃脑袋,“她已经死了。”

“死了你说个甚!消遣爷们?”

“小人不敢,这丫头是被侯爷用棍子活活打死的!”

张延龄可不是陈良翰,有那位太后姐姐在,别说杀婢女,就是杀宫女都未必能治得了他的罪,丁寿心头烦闷,张嘴便想呵斥。

刘东山一见丁寿蹙眉,立即连声道:“不止婢女,还有一个和尚,那翠花儿曾暗地里偷了侯府金银与那和尚,被侯爷晓得后将她与那和尚两人生生杖毙,焚尸灭迹。”

哦,有点意思了,张太后可是与先帝爷一同崇佛信道,不知晓得自家弟弟这桩好事后会如何处置。

见丁寿眉头舒展,刘东山悬着的心放下一半,加快语速又道:“还有,建昌侯爷府上的行钱原本是由指挥司聪掌管……”

“那司聪已然得急病死了,怎还说来扰大人耳根清静!”总算涉及到自身行当,曹鼎立即从刘东山话中挑错。

刘东山不理曹鼎,继续道:“死了是没错,可不是暴毙,那家伙因为账目不清,恼了侯爷,死于私刑,侯爷为湮灭证据,让司聪家的小崽子司升把他爹尸体一烧,报个急病而死。”

丁寿终于将翘着的那条腿放了下去,杖杀朝廷命官,子毁父尸灭迹,罔顾人伦国法,这张延龄不知‘死’字怎写么。

“消息确实?”丁寿迟疑道。

“侯爷的宠妾告诉小人的,千真万确,大人您一查便知。”刘东山斩钉截铁道。

“好,爷会好好赏你。”丁寿勉励地拍拍刘东山肩头,又冷冷扫了曹鼎一眼,带着几分嫌弃厌恶:“老七,送曹爷上路。”

“大人饶命啊!”曹鼎扑前跪倒,苦苦哀求。

“人先要自救,说说你对本官有何用处?”

“我……”曹鼎暗恨,早知今日,我他娘怎么不先睡几个侯爷的姬妾套套消息呢。

“拉走拉走。”丁寿一脚将拽着自己袍子的曹鼎踹出去,不耐地连连催促。

丁七也不含糊,上前拎着曹鼎就往外拖,曹鼎虽极力挣扎,怎是练了几年功夫的丁七对手。

来真的啊!生死攸关,曹鼎也横下心了,大喊道:“寿宁侯爷贿赂内侍,交通宫闱!”

“拉回来。”丁寿终于来了兴趣,他一身荣宠来自两宫,可不想糊里糊涂着了道,对着被重新带回的曹鼎问道:“哪个宫?乾清宫还是仁寿宫?”

曹鼎摇头,“都不是,是坤宁宫!”

听了曹鼎一番叙说,丁寿不禁头疼,外朝的事还没梳理明白,自己何处又得罪了那位小皇后,还撺掇着婆家人和二爷作对,难道是帮小皇帝寻相好的事被她知晓了?

见曹鼎的爆料引起了丁寿重视,刘东山着了慌,他可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花子窝,“大人,我们侯爷对万岁爷疏远之举颇为怨恚,常出大不敬之言……”

曹鼎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,岂容刘东山再给送走,反正侯爷罪过也不小了,也不在乎多加几条,想开了的曹爷立即道:“我们侯爷除了讪上,还贿结边将,结党营私……”

“我们侯爷除了结党营私,还勾结鞑子,阴谋不轨……”

“我们侯爷除了图谋不轨,还……”

“好啦!别他娘说啦!”丁寿振袖而起,越说越不像话,还想怎么样啊!就算两个空桶子侯爷失心疯了造自己外甥反,谁会跟着他们干啊!

“老七,让他们俩把自己说的都写下来,签字画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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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镇抚司。

“周玺被打死了?!”回衙门的丁寿还未及喝上一杯热茶,便得了手下禀告这么一个惊人消息。

才觉得抓了二侯小辫子的丁寿,瞬间觉得脑袋胀大了一圈,不禁开口骂道:“杨玉,你他娘怎么办的差事?!”

杨玉苦着脸道:“卑职想鞫问他是否有人指使,顺便教训一番,谁想他那么娄啊,几棍子都挨不住……”

“四品京官就这么死了,那些等着看本官笑话的人绝不会闲着,这回算玩大了!”丁寿双手扶额,跌坐在椅上。

“卫帅放心,属下已封锁内外,消息绝传不到外边。”钱宁道。

“大庭广众之下抓了周玺,消息能瞒得住么,倘若陛下下旨放人,该怎么办?”丁寿揉着太阳穴,苦苦思索,周天章人缘不好,让他吃几天牢狱之苦肯定没人在意,可人若死了就是两回事了,自个儿拿人是无旨行事,会不会有人在此上做文章?敲山震虎不成,反是捅了老虎窝,这不倒霉催的么!

“祸是属下惹的,卫帅全是为卑职出头,卑职甘愿领罪,想来……看在卫圣恭禧夫人面上,皇上不会严加治罪。”杨玉亦知事态严重,话说的有些没底。

“当今陛下可没吃过杨家奶水,别

存侥幸心思。”丁寿没好气白了手下一眼,摇手示意他走近,“你马上去办几件事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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奉天门,早朝。

“周玺为顺天府丞,系正四品官,缇骑擅擎诏狱,恣意妄为,紊乱朝政莫过于此,恭请陛下治其不臣之罪。”御史郭东山清音朗朗,振振有词。

“晓得了,退下吧。”喝退了忿忿不平的郭东山,朱厚照斜着眼睛看向一旁刘瑾,他对丁寿虽有不满,但也只近乎于耍脾气、使脸色,真要降罪可有些拉不下脸,毕竟人家西北大功未有寸赏,小皇帝心中过意不去,不由期望刘瑾此时出言驳斥,哪知御座旁的刘瑾此时眼观鼻,鼻观心,垂目低眉,对皇帝的殷殷眼神避而不见。

朱厚照坐在那里干着急,重重咳了一声,没提醒到身边刘瑾,反引来了内阁几位大佬的注意。

“缇骑跋扈已非一日,锦衣帅负恃圣恩,横行无忌,矫旨索系大臣,目无君上,请陛下降罪罢黜。”王鏊声若洪钟,振聋发聩。

老师的面子不可不给,朱厚照温言道:“先生说的是,只是那丁寿入仕以来以身犯险,屡建奇功,纵有过失,亦过不掩功,轻言罢黜,恐伤臣子拳拳之心。”

分明是圣宠犹在啊,兵科给事中张龙捏紧袖中琢磨一晚上写就的题本,又向后方缩了缩。

王鏊庞眉一扬,“丁南山与国有功不假,然陛下赐官大金吾,权掌锦衣,荣宠至极,此子不知竭尽报效,反恃宠而骄,行止不检,凌辱同僚,固有一二微劳,荒唐更甚,若不早为罢黜,失却的便是天下士绅之心;若不早逐朝堂,一旦祸起,势必难消。”

“阁老所言正是,昔日英庙以逯杲强鸷,委以重任,却因其生事,激变曹吉祥叔侄,可为明鉴,今锦衣帅肆意恣行,人所共知,长此以往,祸起滔天。”御史蒋瑶出班奏道。

好好地怎将天顺朝旧事扯出,李东阳对自己门生唐突之举暗暗摇头,将逯杲与丁寿作比,那谁又是曹吉祥与曹钦,蒋生实在有欠思忖。

李东阳轻捻须髯,偷觑御座旁刘瑾神色,只见刘太监面色如常,朱厚照却已有怒意泛出,李阁老暗道不好,急忙道:“陛下,臣有一言。”

右班武臣之首的英国公张懋心头暗笑,今日果然热闹,几位阁老俱是由门生弟子打头阵,自家随后补刀,看来南山小儿这关不好过呀。

“李先生还有何事?”朱厚照果然语气不善。

“臣等之言多据旁人转述,难免有偏颇之处,老臣请宣丁寿上殿自辩。”

李东阳的话出乎小皇帝意料,却仿佛提醒了他。

“对,叫他来,连御前当值都开始推脱了,真该抽了他这条懒筋。”朱厚照没好气道。

不多时,一身朝服的丁寿步入奉天门,依制行礼,朱厚照也懒得与他废话,直接将弹劾奏本送与他看。

“丁寿,你可有言自陈?”见丁寿草草看过奏本,急性子的朱厚照立时问道。

“臣无话可说,周玺确是缇骑锁拿,臣亲自出面。”二爷光棍得很。

“陛下,锦衣卫无旨缉拿大臣,恣意妄行,怨讟并作,请陛下明断其非。”王鏊立即接口。

“阁老此言谬矣,下官并非无旨行事。”

“旨从何来?”王鏊喝问。

“锦衣卫与户部、都察院、司礼监会勘皇庄地土,乃陛下明旨,周玺身为顺天府府丞,罔顾朝命之重,罪莫大焉,锦衣卫为陛下股肱,臣身为锦衣帅臣,岂能坐视,故而将其索系诏狱,杖讯明白以奏圣听。”丁寿侃侃而言。

“既然事出有因,先生,依朕看此事便罢了吧。”这家伙真能编,朱厚照看向丁寿的目光满是欣赏。

“陛下,那周玺还拘于诏狱……”王鏊岂肯轻易作罢。

“哦,周玺不顾轻重,罚俸三月,丁卿,将他放出来吧。”朱厚照不在意地说了一句,便起身准备退朝……

“臣恕难从命。”

“什么?”丁寿一句话成功让小皇帝一屁股又坐了回来。

“顺天府丞周玺昨夜毙于杖下,臣……无人可放。”丁寿垂首奏道。

朝班中‘嗡’的一声,好似沸水般滚了起来,四品京官被杖杀诏狱,还是矫旨行事,大明朝可有日子没这般奇闻了。

周玺死了?死得好!英国公张懋嘴角微扬,他身后一班侯伯勋贵亦暗自窃喜,昔日被弹劾众人不堪统领京营兵将的恨可还未消呢。

工部尚书李遂唇角才轻轻翘起,便醒觉收敛,眼皮轻抬,扫视周边无人注意自己,心中冷笑:周天章,你此番横死,可有天象示警乎!

无上太乙救苦天尊!礼部尚书崔志端默诵尊号,因孝宗皇帝求长生,好道术,自己由一个神乐观道士得为礼部尚书掌太常寺事,作为弘治朝赫赫有名的黄老尚书,他被言官弹劾攻讦便没停过,如今弹劾他罢官归里的人却先一步魂归幽冥,呵呵,真是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

“陛下,丁寿蒙陛下恩宠信重,得赐王命金牌,不思报效圣恩,却簸弄威权,杖杀大臣,殊无人臣之礼,臣请严治其罪,以儆效尤。”王鏊振奋不已,下颌白须都高高扬起。

“前有刘宪,今有周玺,丁南山冒窃名器,残害无辜,罪大恶极,请陛下乾纲明断。”郭东山紧随恩师之后。

“臣御史陈天祥有本奏:锦衣帅代天巡狩西北,摧折衣冠,械系缙绅,其中岂无以私隙而用公器者,请万岁明察。”

“臣工科给事中许天锡有本奏……”

“臣御史蒋瑶有本奏……”

科道言官纷纷出列,焦芳拉着长长马脸,眼角余光一直乜视面无表情的刘瑾,焦老大人虽不晓刘太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但几十年宦海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表面看得这般简单,此时落井下石,绝非智者所为,至于雪中送炭么……

焦芳转目瞥向跪地不动声色的丁寿,“南山小友,计将安出?”

墙倒众人推,此时出面算法不责众吧?张龙鼓足了勇气,出班奏道:“臣兵科给事中张龙有本……”

“好了!”朱厚照重重一拍御案,“丁寿,你可知罪?”

“臣知晓。”丁寿取出御赐金牌,双手奉过头顶,“臣身负御赐金牌,有便宜之权,只惟王命是从,行事无惮,为朝野所忌,此一罪也……”

“臣身临战阵,亲冒矢石,赖陛下英明,将士用命,虽小有斩获,却侦敌不明,使才军门失陷阵前,此二罪也……”

“臣屡破白莲教匪,剪除羽翼,终不能擒获贼魁,根除祸患,办事不力,此三罪也……”

这厮是请罪还是邀功!王鏊怒形于色,“陛下,丁寿巧言令色,文过饰非,迷惑圣聪,毫无请罪之态,请陛下严惩其罪。”

“阁老说的是,有此三罪,臣无颜忝列朝班,请陛下收回金牌,褫夺官职,执臣赴诏狱听候发落。”

“这……这大可不必吧?”这小子昏了头了,给自己挖恁大的坑,朱厚照心中暗恨:你撂了挑子,谁人与我去寻刘家姐姐!

丁寿处置自己的狠厉手段,莫说小皇帝迷惑不解,连王鏊也闻听呆怔,一直无动于衷的刘瑾却露出了一丝笑意。

“陛下说的是,周玺亡命系大金吾无心之过,不必苛责,既然缇帅已然交回金牌,坦承错失,陛下自当宽恩宥之,”李东阳一片肺腑之谈,诚恳道:“自古使功不如使过,大金吾少年俊彦,国之栋梁,且观后效,未为不可。”

“便依李老先生之言,丁寿闭门思过,且散了吧。”不耐烦上朝的小皇帝早已一个头两个大,挥挥手退了下去。

出了奉天门,大臣们按照远近亲疏,三三两两散布御道之上,对适才早朝之事议论纷纷。

“宾之兄留步,”王鏊快步追上欲回阁办事的李东阳,略带不满道:“宾之兄方才在朝堂上何故网开一面,须知那丁南山执掌锦衣,为刘瑾张目,借二人失和之机断其爪牙有何不好?”

“济之啊,你觉丁帅与刘公公可是真的失和?”李东阳不答反问。

王鏊一怔,“纵不失和,也当心有芥蒂,适才朝上刘瑾党羽皆作壁上观,张龙之辈更牵涉其中,照老夫看,八九不离十。”

“真也好,假也罢,陛下却无处置丁寿之心。”李东阳摇头苦笑。

“便是陛下无逐‘丁’之意,有我等推波助澜,万岁骑虎难下,也当免了他执掌卫事。”

“济之春宫旧臣,当晓今上脾气,可是个轻易屈从人言的?”

“这……”王鏊一时语塞,小皇帝若真是个软性子没脾气的人,今日朝堂又怎会是这般局面。

“没了御赐金牌,丁帅日后行事也会多几分顾忌,济之当晓知足常乐的道理,凡事过犹不及呀!”李东阳耐人寻味地一笑,扬长而去。

王鏊正慢慢咀嚼李东阳话中意味,却听身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沙哑笑声。

王鏊霍然回身,司礼监掌印刘瑾施施然走近,“王阁老殿上慷慨陈词,咱家受益良多,未知有暇,可否过府一叙?”

“公公雅兴本当奉陪,怎奈老夫食朝廷俸禄,案牍劳形一日不敢稍懈,恐无此闲情逸致。”王鏊不卑不亢,气度俨然。

刘瑾‘哦’了一声,“一张一弛,文武之道,阁老海内名士,何以自苦如斯?”

“为国尽忠,何言自苦!”

“呵呵……”刘瑾哂然。

“哈哈……”王鏊朗然长笑,笑声倏地一收,肃然道:“告辞。”

刘瑾望着王鏊背影,阴沉自语道:“刚易折,曲求全,王守溪,你白活了一把年纪……”

收回目光,刘瑾又远眺向金水桥南的几个人影,目光顿时柔和起来,“以退为进,哥儿,退起来容易,你又如何迈出这一步呢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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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缇帅,李西涯插嘴太快,下官腹稿还未及说出。”刑部员外郎张禴追着丁寿陪笑解释。

“老……老朽亦是。”韩鼎喘着粗气道,他这这副身子骨风吹都打晃儿,更别说快步追人了。

“老大人,保重身体,近日你的通政司还有的忙呢。”怕这老头一口气喘不上来厥过去,丁寿只得放慢了脚步。

“谢……谢缇帅体……体谅。”韩鼎喘得好似破风箱。

“汝诚兄,你的奏本也别闲着,递到左顺门去。”丁寿语气半是吩咐半是请托,张禴点头应是。

“卫帅,我们呢?”杨玉眼中精光闪烁,“可要探查这些大头巾的根脚错漏?”

“不错,只要您老一句话,卑职将那些不开眼的穷酸翻个底儿掉,

祖宗三代有什么不光彩的事儿都给他翻出来。”钱宁摩拳擦掌道。

“大度些,爷是没肚量的人么!”丁寿轻笑,“你们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近几日别给那些人抓住新把柄就是。”

“那您老下步打算呢?”钱宁忧心问道,锦衣卫还没风光几日,可别又打回原形了。

“我?万岁爷不是教我闭门思过么,公事我是不管了,明儿一早出门打猎去。”丁寿没心没肺地笑道。

注:京师人刘东山,狡猾多智,善笔札,兼习城旦家言。初以射父论死,得出,素为昌国公张鹤龄、建昌侯张延龄门客,托以心腹,二张平日横恣,皆其发踪,因默籍其稔恶事状时日,毫发不爽。世宗入缵,张氏失势,东山屡挟之得赂不赀,最后挟夺延龄爱妾不得,即上变告二张反状。

刘东山射父一事在《刘东山招由》中记载是射母舅沈寅(沈云),他揭发的二张不法事除了谋逆外大部分是真的,但嘉靖咬准了谋逆,还牵扯出正德朝时曹祖告发儿子曹鼎和二张的旧案,将当时刑部的尚书、侍郎、郎中、主事等几十名官员逮赴京师,俱革职为民。

(周)玺竟毙于杖,然玺尝居言路,颇以地望恣傲,凌侮朝士,人亦不甚惜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