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、朋友(2/2)

风愈发的紧,河岸上的秋草好像要被风揉碎一样,发出暗淡的呜咽。杜成搓了搓脸,眼睛眨了几下,接着讲了下去:

“第二件事更恐怖一些,我去参加了李兰心的生日宴会,知道了她的生日和年龄。”杜成转过头盯着我说。我赶到周遭黑夜压了下来,我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
“我查过产科的书,推算出来李兰心的受孕日期正是赵蕙失踪你到处寻找的那几周。而就在赵蕙怀孕期间,马正死了,溺水,当时你在场。事故的全部过程都基于你的供述。另外,我也听说过,马正之前把女学生弄怀孕了,娶了学生。把这些事联系起来,你不觉得别有韵味么?”杜成眼睛依旧在盯着我,黑暗里的瞳孔,像是两个无底的洞。

没等我辩解,杜成接着说:“这些事,警察想查一定能查到,但是为什么就按溺水处理了呢?我始终想不通。”

杜成皱着眉头,又迈开步子,向前走去。我急忙跟上。

杜成步伐快了起来,没回头看我,而是背对着我说:“祥子,你也别多心。我只是说有这么一种可能,但没说这就是真相。法律上的真相很简单,马正溺水死了,都不够在公安局立案。”

杜成深深叹了一口气,好像下了决心,接着说道:“我只是……为赵蕙而悲哀。她嫁给了你,养着不属于你的孩子,而你也心知肚明。我无法想象她在生活里要忍受怎样压抑,你又会怎么对她。”

“你别说了,我不想听这些。”我打断杜成。

杜成转过头看我,凝视我许久,然后脸上有浮现出笑容,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顽劣的孩童。他笑着摇摇头,说好吧那就不讲,我不讲你也知道。

我有些恼怒,说道:“讲你是怎么救陈盈的吧。”

“你记得西山会吧?”杜成问我。

“记得。”我答道。

西山会是晋籍权势人物的团体,其中的核心就是凌江华。西山好煊赫一时,然后轰然坍塌,被大势碾得粉碎。凌江华、丁文蕊等政商名流身陷囹圄。几年前的政坛风云诡谲,西南的白希龙倒台、中央的朱长健被清算,西山会覆灭,三件大事。那是旧时代悲壮谢幕,也是新时代轰然升起。

煤炭、铁路、电力,是山西的家底,也是我们公司利润的全部来源。我们无可避免地给西山会送过些钱,梁薇也和西山会的几名外围人士睡过。西山会倒台时,杜成被纪委叫去问过话,然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。只是,这和陈盈有什么关系?

杜成没等我问,继续讲:“在凌峰公子那场车祸之后,纪委的人就找到了我。因为梁薇和陈盈一起被抓了进去,他们怀疑咱们公司和凌家牵涉很深。”

“我当时被叫到了一辆面包车上,就像今天这样绕着五环开,在车上审问。我完整交代了,交代完之后,我又问了个问题,陈盈什么时候能回来。审问我的人听到我问陈盈,盯着我看,并不答复我。”

“我没什么办法,只能兵行险着。说起来,这还是我听到的一个传闻。”

“什么传闻?”我问。

“你知道那几年纪检的人很忙,基层办案的人压力很大,为了新线索,很多时候他们会用涉案较浅的人去换线索。我试着提供一个线索,用来换回陈盈。”

杜成说完,看了看我,似笑非笑,之后叹了口气,说:“我供出了魏平原。”

听到魏平原的名字,我脑子里嗡的一声。魏平原是深度参与山西煤电联营的官员,处级干部,受贿两亿,上面调查时烧坏了四台点钞机,所谓小官巨贪。魏是我们在能源局的重要支点,给他送过的钱加起来有几百万。魏平原出事那天,全公司风声鹤唳,之后我和杜成、梁薇四处打点,才没被波及。没了魏平原,公司元气大伤,直到接了兰州的项目才稍有起色。

我当时疑惑过为什么魏平原突然就被查了,毫无预兆,没想到是被杜成拿来交换陈盈了。

崽卖爷田不心疼,我心里道,却没说出来。如果换做我,我也许会用整个公司换陈盈回来。

杜成预料到了这个名字对我的震撼,停了一会儿,才接着讲到:“纪委的人也很直接,他们说陈盈现在很安全,目前来看并不涉案,只要问题查清楚了,就能回去。然后告知我明天还要问我事情,最好带上给魏平原送财务的账本。他们认可了这次交换。第二天,我把账本复印好,交给了他们,又过了一天,陈盈回来了,没有去梁薇那儿,直接来找的我。”

杜成有些气喘,深呼吸了几次,接着讲到。

“我没问陈盈经历了什么,她却站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了下来,整个过程一言不发,表情呆滞,直到一丝不挂,满身伤痕。”

“从那时起,我们从朋友变成了主仆,陈盈对我越来越依恋,好像只有我才能保护她。我见她再这样下去精神会出问题,就帮她办了移民,在加州湾区给她买了座小房子,让她学学英语,在美国重新开始。她说过,我把她救了出来,又送去了美国,她也想帮我做点什么,只可惜自己不是赵蕙。去年,我让她回国,让她帮忙,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”

我心中酸涩,没想到陈盈早就成了杜成的人,不是恋人,但的确是最好的朋友。

而我,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。

夜晚迎来了尾声,我今晚听到了太多的故事,恍然如梦。我问不出更多的问题,嗓子像是被巨大的悲哀钳住了。

“谢谢你告诉我这些。”我对杜成说。说完才发觉我意识里最深的那一部分已经原谅了他。杜成苦恋赵蕙这么多年、又不顾一切救了陈盈,做了两件本来我应该做的事。

“不用谢我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我才是应该陪着赵蕙和兰心过完下半生的人。”

我无力反驳杜成,只能不咸不淡地问: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”

“照顾赵蕙和兰心一段时间。然后一起移民。”

我有些吃惊,问那公司怎么办。

杜成苦笑:“现在的经济形势你也知道,咱们这种厂子,干一年赚的钱远不如这一年地产涨价的收益。另外,上一次上面刮风,咱们被浇了个透,侥幸没淹死,下一次改朝换代还会这么幸运么?咱们的生意都是怎么谈成的,你我心里都有数。”

杜成说得有道理,历史车轮碾过去,不在意死了几只蚂蚁,我们苟延残喘到今天已经不易,岳父的旧交不是退休就是入狱,兰州项目完结之后,公司只能坐吃山空。

杜成叹了口气,说道:“宴席该散了,我知道你和赵蕙心里也明白,但下不去手。所以我来帮你们做。”

前面夜色苍茫,子夜是最黑的时刻,我听见远处有车的声音,也许是接我们的。

我走到永定河边,闻着腥冷的河水味道,从怀里掏出小巧的手枪,用力扔进河里。

扔完枪,我转过身,看见杜成蹲在地上,抱着头,一动不动。